文章出處：天下雜誌747期 / 文 黃亦筠 研究 張毓思
「你有料也沒轍，因為不知卡在哪。」中國百大城市，有87個正實施不同程度的管制與封控，上海封城已逾一個月，司機卡在高速公路，貨進不去、出不來，供應鏈面臨斷鏈危機，台商如何突破封鎖線？
59歲的老程，沒有想過，有朝一日自己會變成好萊塢電影《航站情緣》中，困居機場的男主角湯姆漢克的翻版。他住在上海浦東機場倉庫，已經一個月了。
場景1：上海浦東機場
物流倉主管，帶一週衣物住一個月
老程是台灣貨物承攬龍頭中菲行，在上海進口物流倉庫的主管，老家在蘇州，他帶著太太及孩子住在上海。
上海封城後，4月1日他帶著一週的換洗衣物、一條被子，和另外4名倉庫骨幹成員，就住進浦東機場海關監管倉，靠著同事送進去的糧食，與滿倉的貨物為伍，至今沒回家。
「我們工作不能停，如果我們停了，後續客人生產會受到影響，」4月20日，老程和《天下》記者透過微信視訊時，眨著微黑的眼圈，滿是責任心。
上海浦東機場是中國貨運量最大的機場門戶。即便上海封城，光長榮、華航貨機，每天仍各有一班降落在浦東機場，裡頭載著中菲行承運的關鍵電子零組件，像IC晶片、半導體、汽車零件，運往華東一帶的電子、汽車製造業密集工業區。
早上8點老程上工，等著從機場拉貨來進行消毒殺菌、拆盤，理好貨入監管倉。他穿著從頭罩到腳的防疫大白防護衣、戴著口罩、眼罩，不消一小時就全身大汗，一路工作到晚上8點。
往往晚上疲憊的身軀剛睡下，深夜客人突然來提貨，又得爬起來。
「蘇州台商好不容易叫到車來取貨，都是芯片（晶片），都是急貨，不拉回去，他（工廠）挺慘的，」老程體諒著遲來的司機。
過去倉庫門口天天堵車，提貨人排隊，一天200輛貨車提貨的盛況不再。
零件爆倉，「我每天求老天別下雨」
上海封城後，貨車司機難求，來取貨的客人少了，一天了不起幾十輛車。但貨每天鋪天蓋地進來，滿坑滿谷，把中菲行2000坪的監管倉擠到爆倉，得緊急向東航租了300坪的臨時倉庫紓解。
「爆倉，不停地爆倉，」老程透露，前一週上海下暴雨，電子料件不能進水，一群人急著往倉裡拉，這下全堆在倉庫走道上，「我天天求老天爺不要再下雨，」他說。
何時結束與貨為伍的日子，能夠回家？「等上海解封後吧，」剛煎好一顆荷包蛋、配著晚飯吃的老程無奈地說。
慢鏈恐變斷鏈，拖延iPhone組裝
老程的無奈，是華東製造供應鏈大停擺的苦悶。廠內貨拉不出來，老程物流倉內的關鍵零組件送不進廠，供應鏈已成為慢鏈，如果5月不能解封，就要面臨斷鏈。
《天下》統計迄4月25日的公開資訊觀測站公告，這一次上海、蘇州封城涵蓋的台灣上市櫃公司超過238間。即便到4月底，上海、崑山一帶包括廣達、緯創、欣興等指標台商逐漸復工，採「閉環式生產」，仍苦於缺工缺料。
根據牛津疫情控管指數，過去2年，中國其實沒有完全解封過，但現在的管制程度已經直逼2年前武漢封城時。
台灣電子五哥的廣達、仁寶、緯創、英業達，蘋果供應鏈的和碩、富士康，以及上游面板、印刷電路板（PCB）、散熱器、機殼、機械設備等，都有工廠在災區震央。
佔全球2億台筆電組裝超過兩成的華東筆電供應鏈，從蘋果MacBook到戴爾筆電，悉數淪陷。
廣達電腦副董事長梁次震，4月底被記者問及封城影響，他直言，「影響很大，供應鏈都快斷掉。」
不只筆電，由於和碩上海昌碩廠是蘋果iPhone組裝廠，崑山世碩是輔助廠，以賽亞調研資深分析師韓文堯指出，「若上海封城持續，且因為物流問題蘋果無法安排轉單，iPhone可能會有600萬到1000萬支組裝進度受到影響。」
一名在崑山的五哥代工廠主管評估，封城如果持續到5月，大多數零件都已經開始缺料，即使有庫存，也不足以組裝成整台筆電。
「浦東機場外高橋保稅區第一波就被封了，現在連關鍵零件都變成短料，」集邦科技研究經理陳惟聖說。
原本這些價格較貴的關鍵零件，像處理器、DRAM、電池等，多存放在上海浦東機場附近的外高橋保稅倉，在筆電組裝前夕才拉進代工廠內，但外高橋封鎖迄今，廠商貨難拉回工廠而缺料。
一名長居上海的筆電廠高層微妙形容，雖然4月中上海與崑山市政府分別釋出復工白名單，但因為很多料都缺，工人也缺，現在的供應鏈像一個中風的人，「腦袋想復工，但手腳不聽使喚。」
場景2：崑山高速公路
貨車貼封條，交流道中午排到半夜
最不聽使喚的就是關鍵物資——大貨車與貨車司機。
根據中國物聯網科技公司G7統計，上海流通的貨車量剩不到封城前正常時期的兩成。「要有卡車、有合格司機才能上路，大家搶司機搶成一團，」一名筆電供應鏈廠的主管很無奈。
為何司機那麼搶手？
上海封城後，貨車司機要有48小時內的「兩碼一證」：核酸檢測證明、健康碼和通行證。司機每跑一趟車，從外地回來就要隔離14小時。
該名主管透露，中國現在每個城市都要動態清零，公司之前雇了司機從上海開車到蘇州，就要重新做核酸檢測，不承認原先的檢測。
一名老家在遼寧的長途卡車司機，甚至拍了影音《帶著卡車去旅行》，吐槽自己出一趟車1800公里，中間每過一個城市檢查站就要被戳一次鼻子，加上車子被貼上封條，只能在車上如廁、吃飯的悲催處境。
「好不容易開到高速公路口，要下高速公路，最長的一次從中午一直到半夜，總算排到，防疫大白說核酸過期了，下高速再做一次……，」坐在駕駛座上，司機對著鏡頭抱怨，若核酸過期，隔天就上不了高速公路。
「中國物流網絡支離破碎，」陳惟聖形容，「司機已經開車開到懷疑人生，一輛車出去，要經過多少站不能出事，你才能順利接到貨。」
一趟從上海到崑山的路，從原本的3小時變20小時甚至到48小時。一趟上海拉貨到崑山的費用，甚至可高達1.5萬美元，金額幾乎比空運還貴。
中國政府為了紓解亂象，還推出「重點物資運輸車輛通行證」，用「一車一證一路線」，企圖建立全中國統一的「通行證制度」，想促進貨運物流通暢，穩定供應鏈，但顯然成果有待觀察。
場景3：華南各城市機場
要送上海的貨，改飛到廈門或廣州
問題是，在上海、蘇州封城時，卡車司機是業者們唯一能十面突圍的救命稻草。
一名要將晶片運進上海的台商告訴《天下》，原本要從浦東機場下貨運進上海、蘇州的料件，都已經改飛廈門或廣州機場，再走陸路或水路運輸進去。「雖然運輸時間會多3到4天，但客戶接受。」
這些急單，「把這些華南機場的倉庫塞爆了，」中國市場佔業績48%的中菲行空運總裁邱鈞榮指出。
每天，邱鈞榮手機上WeChat咚咚響不停，中國各站的主管不停回報當地封城及機場訊息。
先是廣州白雲機場4月中旬宣布倉庫不夠，暫停受理進口貨物。4月26日順豐航空就發出訊息給各貨運代理，因深圳機場進口貨物大增，對航班實施限載，到4月30日止，「除了晶片／晶圓外，其他貨物取消訂位。」
「前所未聞，連產品都限制，」邱鈞榮對此驚訝不已。
甚至，iPhone組裝大本營鄭州，機場倉庫也被塞爆。反映在運費上，台北飛往鄭州剎那間變成6倍，1公斤要價300到400台幣，「這比台灣飛歐洲1公斤200元還貴啊！但台灣飛歐洲13小時，飛鄭州才3、4個小時，」邱鈞榮比較。
更可怕的是，繼深圳後，鄭州機場也因倉庫塞爆不願再收貨，中華航空宣布暫停來回鄭州。業者們又立刻改飛香港，再從香港走更長的陸運轉進供應鏈；也有業者走水路，透過廣州中山港與香港機場間接駁。
4月25日，由於華南不收貨，一位國籍航空貨運主管指出，現在要進上海的貨，已經改飛重慶、成都或北京。
這次封城，「就算你有買到料也沒轍，因為料卡在哪個運送點，你無法預測，」一名代工廠主管坦言，過去2年因被缺料燙到，同業多半都已打破「零庫存」鐵律，提前3個月到半年備料。
供應鏈分散化！
多點生產拉高成本，不利中小企業
先前，中國石家莊、西安、瀋陽，到今年農曆年後的深圳、東莞，也都輪番封過城，為什麼沒這麼嚴重？
因為「上海、崑山位置太顯性，重要度高，一個是中國華東咽喉，一個是製造重鎮，引起反應很大，」聯強國際運籌總負責人、通達智能運籌總經理林憲群分析。
許多專家預期，因應不知何時從天而降的黑天鵝，中美貿易戰下，一度因疫情暫緩的分散供應鏈，勢必重啟。
「大家都怕生產會斷，都多備料，復工後能優先供貨就得到客戶信賴。但多一個產地，備貨量就加倍，每個人成本都增加，規模較小的就玩不起，」全球自行車鏈條大廠桂盟發言人陳泳仁說。
這一次桂盟位於蘇州太倉，主力供貨給崑山巨大和南通美利達的廠被封之後，他們轉從天津、深圳廠出貨調度，如今蘇州廠也已被列入復工白名單。
除了在中國境內分散，跨國分散也將成為真實。4月，自行車界最大的新聞就是巨大越南廠將於年底啟用，一位自行車零件廠負責人坦言，產線勢必將有一批南移潮。
新任工業總會理事長苗豐強在上任時直言，高成本供應鏈將成為企業最大風險。因為地緣政治，企業分散供應鏈勢必得投資，這些資本支出將導致成本上揚，最終還是會轉嫁給消費者，因此全球性物價上漲難以避免。
物流資訊透明化！
即時串接訊息，讓客戶知道貨何時到
林憲群認為，經歷了這次封城，供應鏈也更會感受透明度的重要，因為現在除了貨在哪裡，下一個問題是「貨什麼時候才能到？」他說。
運作中國超過60座倉庫，這波上海封城，通達在上海的運籌中心4月1日就停止上班，但所有物流事前已調度完成，仍運作順暢。
「我們得知之後上海不能進（貨），就提早調度到南京的運籌倉庫，」通達智能運籌中國運籌主管黃銘豐視訊《天下》時說。
他被關在上海的住處之前，已經在運籌中心不眠不休幫忙點貨、調度到深夜，一連點了10天。
但更重要的，就是物流資訊的通透，未來物流商要能提供訊息流給客戶。
在台北總公司，林憲群直言，過去2年大家講的缺料、追料，其實追料就是追訊息的通透。未來運籌服務業最大挑戰，是要串接不同物流段的訊息，即時推播給客人，讓供應鏈上的資訊流透明化。
分散與透明化，都是高成本供應鏈中長期必須走的路。但眼前，由於外界預期上海將於5月中後逐漸解封，一旦大批工廠開始復工，一波搶工人、搶車、搶司機、搶倉庫潮又會更加劇烈，海關又開始要排隊，亂象至少要一個月，才可能逐漸正常，」陳惟聖估計。
希望已經在倉庫裡住了一個月的老程，別到了過60大壽才能回家。
